殘缺的力量

原載:雅虎奇摩新聞

作者:小野

 

通常我的演講是即興而隨意,後來乾脆放棄用ppt。

 

有人証實在一場有規劃又有聲光配合的完美演講之後,台下的觀眾也許只記得那些精美的 ppt,反而忘了主講人到底說了什麼。有時主講人出了點差錯,口誤,或情緒激動,摔了一跤或是忽然哭了起來,最後聽眾會記得這些因為失誤所產生的效果。不 完美、脆弱、缺陷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力量。一種出於真誠的力量。

 

因為看了吳乙峰導演的紀錄片「秋香」,在之後的連續幾場公開演講中,我都用這樣的問題做為開場:「如果人可以分兩種,你覺得有那兩種?」我可以藉他們的回答 導入原本的核心主題。在一場以一般巿民為對象的演講中,台下觀眾皆勇於表達看法。有人說,人可以分即興和規劃;有人說,豐富的和貧乏的,誠實的和撒謊的。 還有人說,人可以分今天有來聽演講和沒有來的。有來的人,可能是想多知道一點別人在想什麼,還很願意聆聽別人。我終於可以開始談了,人可以分相信自己可以 改變世界的和不相信的,我想談的是台灣在許多角落無私奉獻的小人物和最近風起雲湧的公民運動。

 

面對大學生時我也試著先投石問路,結果陸續回答的是理性和感性的,熱心的和冷漠的,自私的和替別人想的,領袖和追隨者,主動的和被動的。這場演講我和學生談的是人和大時代的關係,還有人和作品的關係。我放了兩部台灣電影大師的作品的小片段,要學生判斷這兩位大師的個性和觀看世界的角度?雖然是新聞傳播的學程,我想談的還是人的本質和人生觀,如何透過影像作品顯現出來?

 

我這些演講的靈感,都來自吳乙峰的最新作品「秋香」。紀錄片中的男主角,一個曾經吸毒犯罪被關的馬來西亞華僑莊如明說,人有兩種,一種是自找麻煩的,像他這樣。另一種人是麻煩來找上她的。他指的是他來自雲林,從小就罹患小兒麻痺的妻子沈秋香。

 

十年前以九二一大地震為背景,拍了一部創下當時台灣紀錄片票房最高紀錄的影片「生命」的吳乙峰在「消失」了十年後,再度拿起攝影機拍了什麼呢?他又還想說什 麼呢?有比「生命」更沈重、悲傷的故事了嗎?不,正好相反。這次吳乙峰要讓觀眾分享的是一種無比動人的力量,一種殘缺的力量,因為殘缺,反而更努力成為一 個能將愛分享許多弱勢的人,透過這樣的愛,能讓自己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一個在身心靈上完美無比的人,讓我們完全忘記她身體上的一些遺憾,見不到身體上的殘缺。

 

我們從跟拍鏡頭中靜靜的看著沈秋香,拄著柺杖緩緩的穿過有些陰暗的停車場,她一步步的走向一輛自用小轎車,然後她打開車門坐上了駕駛 座。她熟練的駕駛著這部改裝過的車子呼嘯而去。不久之後,你看到她去接另一個朋友。當那個朋友笑嘻嘻的出現在輪椅上時,所有的觀眾都會被他很不一樣的外貌 給震懾。那個朋友因為從小脊椎受了重創,手腳無法正常發育而變形,乍看之下只有頭部和上身是大人,手和腳都細細的「掛」在身上。他有一個健康活潑美麗的妻子,當初還是妻子主動追求他的。妻子笑著說,爸爸哭著問她說,難道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嗎?妻子笑得很開朗,她說她就是愛他。一切都那麼自然,一個身體有殘缺的女人下定決心,遠赴異國去幫助另一群身心障礙的人,一個身體健康的女人深愛著另一個肢體重殘人,還生了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

 

沒有為什麼,就是因為那麼純粹簡單的愛。鏡頭中看不到一絲絲吳乙峰導演的憐憫和同情,更沒有十年前那部「生命」中的悲淒和憤怒。如果這次他有眼淚,那只是一種尊敬和動容,一種覺悟和反省。這真是太大的轉變。

 

吳乙峰真的變了。消失的這十年,他想奮力從重度憂鬱的深淵中爬出來,他不再想撿拾別人的悲情,不再想用自虐來遺忘痛苦,他更想在混亂的情緒中承認自己的軟弱無助。但是,他一直恃才傲物,自以為強大,絲毫放不下身段。朋友帶他進敎會,他坐在後面挖腳趾,不屑那些敎義。直到有一天,一位牧師溫柔的問說,如果你自認內心有殘缺的人,請到前面來,接受聖靈的撫慰。那一刻吳乙峰忽然走向前去,跪倒台上淚流滿面,再也無法停止哭泣。五十歲的他,終於在那一刻變了一個全新的人。他有了信仰。然後他花了三年時間完成了「秋香」。

 

人有兩種,一種自認為完美無缺天下無敵,另一種接受自己有殘缺、很脆弱、需要幫助,請問,你是那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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