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導演  

作者:楊惠君 出處:財訊 第 437 期

 

火車穿越長長隧道,幽暗而緩慢,「卡噠!卡噠」的聲音,似無助而羸弱的心跳。《走馬燈》的音樂響起,光,就在前方,出口要到了。

 
這是曾創台灣電影史紀錄片票房奇蹟的《生命》最後一幕,呈現了災難對生命無情的撕裂幾令人窒息後,導演試圖帶著觀眾穿出黑暗、走出悲情;但他卻把自己,遺留在那個黑洞裡。
 
他的《生命》叫好叫座  
但,在最顛峰時崩潰了…
 
吳乙峰,台灣紀錄片史上一個重要的名字。1988年和友人成立全景傳播工作室,推出《人間燈火》、《生活映象》系列,破天荒讓電視台在黃金時段播放紀錄片;○四年,由九二一大地震的人間慘劇與自己人生困境對話拍出的《生命》,寫下空前的二千萬元票房佳績,獲獎無數。
但《生命》推出的隔年,全景收了、夥伴散了、房子賣了、吳乙峰消失了;這一消失,幾乎要十年了。
 
花了十年,他才將人生的紊亂情結撫平,重新用鏡頭與世界相望,平息了焦躁和虛妄,近日推出新作、紀錄錄台灣身障傳教士沈秋香跨海傳愛的《秋香》,這才穿越了人生幽黯的隧道。
 
「那時我病了,我一直在蒐集別人悲傷的故事,自己心底的混亂、悲痛卻沒有整理,過去桀驁不馴地以為自己撐得住,才在瞬間崩潰。」少年得志恃才傲物, 到了肚凸髮白才學會「接受自己的軟弱」,他說自己就是「悲慘世界」。
 
在事業最頂峰時竟崩潰,全景時期的夥伴、人生也大轉彎成了牧師的陳雅芳看得最明白。她以《聖經》故事形容吳乙峰患了「以利亞症候群」,「以利亞原是神最信任的先知,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自信與氣勢,但成功後卻忽然發現,怎麼只剩自己一個人?」
 
  陳雅芳說,拍《生命》前,全景一直賠錢,《生命》的成功把前債還清,但或許也讓人認為,「榮耀都在吳乙峰個人」,加上吳乙峰當下因父親生病衝擊、早年友人意外過世的陰影等,讓心裡失衡,「全景結束後的某一個聖誕節前,吳乙峰跑來找我,痛哭了半小時。」
 
那些年,全景如同用紀錄片在做社會運動,《月亮的小孩》為白化症家庭平反,讓台灣社會平等以待白化症患者,吳乙峰說:「當時因為看見白化症母親在家族與社會歧見中傷心流淚,發誓一定要拍出他們的故事,終止這個母親傷心的淚水。」
 
他的影像為人發聲
但,一直逃避自己的人生
 
他用紀錄片紀錄其他人的人生發聲,卻一直在逃避自己的人生。
 
出生宜蘭縣頭城鎮的吳乙峰是長子,獸醫父親任職鎮公所、做過宜蘭縣獸醫師公會理事長,家中同時經營飼料買賣,在地方頗有名望;姊姊一歲時遭棉被壓住窒息夭折,讓母親帶著自責和補償的心情照顧吳乙峰。
 
「我有地中海型貧血,從小被母親灌補品灌到大,現在看到豬肝、四物就害怕;甚至每回去外地念書或拍片,出門前或返家後,母親一定得花兩天時間把全頭城三十六家廟宇都拜遍。」他是父母五根手指中最長的那隻,但過多的關愛,卻只想讓他逃離,對弟妹還有著難以言喻的愧疚。
 
父親要他好好讀書,他一心只想打棒球,小學四年級擅自加入棒球隊;家人希望他從商,大學時他卻偷偷從逢甲企管系轉學到文化戲劇系學電影,很長時間,吳乙峰 父子如陌路,在父親中風後,吳乙峰更不知如何修補和面對這段如鯁在喉的父子情,這些被他強壓住的傷痛,拍攝《生命》時狠狠揭開了瘡疤、結果血流不止。
 
全景結束後的頭一年半,他日夜買醉,麻痺自己,無以為繼只有賣房,至今不敢和母親說。從未公開提過妻女的他,首次真情流露地說:「我真的很感謝我的妻子,當時是她鼓勵我去看病,一直支撐著我。」
 
他一度放棄拍片
從宗教找出生命出口
 
除了就醫,放棄了最愛的拍片,吳乙峰試圖從另一個最愛的棒球上自我療癒。他在球場上找尋和他一樣孤魂般的身影,有落寞的業務員、總把車停在球場旁呆望的卡車司機、亟待誘發熱情的果菜巿場菜販和早餐店的員工,「要不要來打棒球?」一個一個被他拉進球場。
 
這些拿刀的手、搬貨的手、握方向盤的手、不停講手機的手……,最後都拿起了球棒、握住了球,再加上吳乙峰過去拍片和教學時的一些徒子徒孫組成聯軍,成為台 北濱江球場上最傳奇的一支球隊,「輸球是為了讓別人快樂,贏球是為了讓自己驚喜」是他們的隊訓,更像是他們為自己失去軸心的人生尋求的安慰。
 
「我還考到了台北巿體育會的『教練證』嘿。」這是吳乙峰提到那段灰暗日子時,臉上唯一閃過的光彩,現在他在外行走的名號已不是「導演」、而是「教練」。
 
「一直打球也不是辦法」,陳雅芳拉著他上教會。「但他每次來都坐在最後一排的『睡覺座』,還抱怨牧師講道很無趣。」陳雅芳笑說。
 
一天,吳乙峰又閒來無事打算去教會睡覺。牧師照例在最後進行「召喚」儀式,要「曾受過傷也傷過人」的人出列,為他們祈禱,有人陸續走到牧師面前。「又來 了,竟然還真的有人會出去?」吳乙峰正不屑地想著,下一刻,竟控制不了雙腿,衝到最前排,雙膝跪下,痛哭不止,人生前半場的經歷像影片倒帶,一幕一幕在腦 海裡快速播放;結束後,他立即打電話給陳雅芳說:「我想受洗。」
 
有宗教信仰的人,相信那是神跡。正因憂鬱症就醫的吳乙峰,還是詢問了專業醫師的看法,「任何會讓你感動的事,你就去相信吧!」醫師鼓勵著他。與其說那是宗 教上的信仰、更是為他受困的人生找到了出口,吳乙峰召喚球場上的「子弟兵」,重組微光影像工作室再出發,這回,沒有自詡「全景」的霸氣,只希望能「微微地 發光」。
 
陳雅芳則是全景另一個「神跡」。曾是廣告公司老闆,全盛時期在台北有五棟房、開著囂張的敞篷車、抽菸抽到咳血,一個江湖味十足的大姊大,是全景創立的股東、也是金主。
 
「拍攝《人間燈火》系列的抗癌天使《廖美喜》時,負責剪接的我,每天都和行動不便還去做志工的廖美喜身影相伴,一個她吃力爬樓梯的鏡頭,一直在我腦裡迴旋 不去,為何她一無所有,還能不斷付出?讓我重新思考人的價值。」最後她退出了全景、轉投神的懷抱,如今一如廖美喜,一無所有後,卻日日喜樂。
 
  因為擔心一輩子犧牲奉獻的宣教士日漸凋零而無人知曉,55歲時,陳雅芳辦了勞保退休,拿一百多萬元的退休金,想拍攝台籍海外宣教士的故事。找來無業的吳乙峰,用一集三萬元友誼價計畫拍三集宣教士的故事,原本只是想留下影音記錄,完全沒有播映的企畫。
 
他從《秋香》學會愛
不再蒐集悲傷的故事了
 
其中《秋香》一段,吳乙峰跟隨著小兒麻痺宣教士沈秋香遠赴馬來西亞,記錄她如何在當地創辦殘障社福團體,讓殘疾人士找到生命價值、並自力接棒。影片開場, 秋香吃力地開著殘障汽車前往協會,中途停下來,接上另一名工作人員,一個比秋香更嚴重、須人雙手抱上抱下的先天性肌肉萎縮患者丹尼,這兩位正是影片記錄的 雙福殘障自強發展協會核心人物,也正是全片傳遞精神的縮影。
 
「那一刻我發現,他們看似弱小,卻十分強大;而我外表看似強大,內在卻十分軟弱。過去以為紀錄片能改變社會、幫助弱勢的人,這次卻是我自己被深深安撫、改變……,拍片的過程就是療傷的過程。」
 
因為經費不足,曾中斷拍攝兩年,但陳雅芳和吳乙峰都不想放棄,最後申請到文化部四百萬元補助,評審們因受感動,主動建議應該上院線,也成為吳乙峰重現江湖的新作,前後歷經近六年才完成。
 
影片裡看不到的是,到馬來西亞拍攝的第二天,吳乙峰接到了父親過世消息的電話;一旁的陳雅芳心裡明白,他們沒有再花一次機票的經費,這片可能就此夭折,但大夥兒靜默不語,「吳乙峰一人走到角落沉思,現場無聲,一會兒,他轉過身來說:『繼續拍!』」
 
這一回,吳乙峰沒有像在《生命》中置入自身故事的戲劇性鋪陳,也沒有質問消沉主角的激情畫面;面對生命起落,他終能平靜以對,濾掉一切製造高潮的煽情畫 面,選擇素樸的方式描繪深沉的力量,「對被拍攝者可能產生二度傷害的鏡頭,他都拿掉了,他學會了『愛』。」陳雅芳這麼解讀。
 
「每一個人都可以是「秋香」!」是這部影片想在台灣散播的種子,在吳、陳與發行片商三方的同意下,《秋香》的票房收入將全數捐出,成立「晨光影像發展協會」,進行國內紀錄影片人才培訓,讓留存人性光明面的影像文化,以「秋香精神」傳遞下去。
 
吳乙峰用棒球術語形容,「自己的人生到了五局下半」,他今後不再蒐集悲傷的故事,他學習「放下」,「跟自己和解、跟過去和解」。他明年要完成歡樂的紙風車三一九巡迴展演紀錄片,還計畫開拍劇情片,人生和創作都拿掉了框架,都要追求一個「Happy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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